邹明娥:我们那辰光,民国几年我也不知道,反正民国大概廿四年差不多。


问:嗯,民国廿四年是1935年。嗯,差不多,没有关系的。


邹明娥:嗯,因为我记得我大的阿哥结婚的时候是民国廿三年,民国廿三年我七岁。日本人来烧房子了,打战来了么,我八岁,那么是廿三、廿四年,是推过去的。日本人来了,来海宁,好像是乍浦口上来的。那个时候我们门前有条公路,上海到杭州通的,你们小的时候也听说过的。


问:嗯,现在也有的。就是我们开来的这条路。


邹明娥:那么公路两旁边,日本人看见房子就烧,杀人。为啥,他们叫中国兵是“支那兵”,因为有了房子就能驻兵了。那么这个样子,房子烧掉了,这种人家都逃到乡下去了。离开公路远一点,这种人家的房子不烧掉。河兜里这个地方你听说过伐?这个地方已经不烧了。里面也烧掉点,有的剩点,也烧掉点。那么我们呢,因为我们娘舅家叫黄经上,黄经上五家桥听说过吧?那么我们娘舅家也是王金道上的,王金道朱家。房子也满大的,两排房子,当中还有厢房,当中还有天井。那么那种人家,认识我们的房子都烧掉了的,没有地方去,我们娘舅家顶多住了廿家人家了。睡在什么地方?我们乡下叫“大门间”,大门间铺帘子、稻草,像这两天就铺稻草,铺在那里,大家都缩在那里。烧饭都是在硬灶上面烧,都是很简易的。我们家里只有我姆妈和我,因为我阿哥逃掉了啊。我阿哥在杭州,那么听说人家,一个大的阿哥在杭州,第三个阿哥是在上海的,媳妇也在上海,上海两个,杭州那个阿哥结婚了,就是那个大的阿哥。我们姆妈因为晓得日本人要抢女人,那么我们阿姐,我阿姐比我大九岁,这辰光几岁,大概十七八岁,十六七岁反正。结果么,我娘叫我杭州阿哥,我大的阿嫂,还是在新娘子的时候,叫他带了妻子和阿妹逃,去逃难去。那么在杭州带这点人逃,还有其他人呢,他们厂里面、单位里面,有个叫三里桥、六里桥,我阿哥几个同学先生,一起学生意的,也是乡下亲戚,一家人家没爹娘的,姐妹几个,也带了他们去逃,逃到乡下。他们逃到萧山这种地方,逃到山里去大概。那么好了,我爹也逃掉了,本来工作在沈荡,我们家里的人还在等着,滑稽呢。老早乡下人信也不大通,只有写信。他们叫我爹大块头。说要打战了、日本人要来了,这种都不知道,老早不像现在有报纸什么的,老早闭塞得来,乡下这种报纸都没有的,不懂,不识字的人也满多。结果他们等大块头也没来,说有什么事大块头总归要来的,那么要等他来。结果没来啊。其实他逃掉了。爹在沈荡地方,已经听得到风声不好,到桐庐富阳去了,逃掉了。那么我家里呢,除了我娘,小阿嫂还没有结婚,在她娘家。上海两个阿哥。杭州大的阿哥带了阿姐、阿嫂逃难去了。后来有人回来了,稍微太平点,日本人登陆了之后杀人不杀了,放火也不放了。那么我阿哥就回来。我阿哥还是在杭州,还在市面上,工作的。结果我阿嫂都住在我娘舅家。人家刚刚房子烧掉的,十廿家人家都逃过来,没有地方待,就只好找到我姆妈,廊下头大家来躲一躲。那么到稍微有点好了么,大家都想办法回到自己地方去,那么这些人都搭草棚啊什么的。老早我们浙江地方,钱塘江南面叫江南人,江南人大家说起来要住草棚的。江南人到江北去,沙滩上逃过来,就把江南人的草棚搭在那里。那我们也搭草棚了,没有地方去么就很苦了,搭个草棚只好。搭草棚么大家都想办法,用竹头,还有稻草。这种人大家都很苦,就各归各,回到自己地方去,土地上去搭个草棚什么的。那么大家分开了。我们还是在娘舅家。那么我们娘舅家住住,这么多人,多起来了。第二个阿哥上海结了婚也回来了,我阿嫂也到上海来。结婚是在上海结婚的。就是那个小姑姑。结果么,娘舅家家里住得日子多了,也住不下了,住那里不太方便。我爹脾气也很怪,回来说住你岳父母家算什么名堂,我情愿自己房子造不起么就借房子。那么就有诸家桥那边,祝纪林


问:我晓得,开南货店的,现在不在了。


邹明娥:现在没有啦。你插队的时候还在的。那么他同你们介绍,阿嫂儿子,是个寡妇,你们叫婶婶、嬷嬷。满可怜。那么我们去他家,这点房子前头三间,旁边还有个草屋,摆摆柴什么的。乡下要用柴来烧的。那么这样子,下头两间,当中厢房,灶间有两间,当中半爿还有一个天井,天井中间有棵桔子树,桔子长得很多的,也蛮好吃的。祝纪林介绍的,他妹妹给了小阿哥,那么我们都是亲戚关系了。很热闹、很闹猛。他儿子现在在的,荣如、荣依都在上海。


问:荣如在乡下,62年下放到乡下的。现在也待在乡下。上趟我们在街上药店里碰到的。他老想跟我说话的。身体蛮好。荣如话满多的。荣如在乡下,荣依在上海。


邹明娥:两个儿子,一个叫荣如,一个叫荣依。荣如在上海读书的时候,他也常常要来看我,他一个小姑妈也给了我一个阿哥。都是亲戚。他一直在乡下啊?


问:荣如62年下放回去的。一直待在乡下。


邹明娥:这里乡下现在也没啥人种田了。田也不多了这里,街上附近。然后我们搬到你们那边。


问:你们搬过去住在啥地方呢?住这里?


邹明娥:我和我姆妈两个,我爹做生意,在沈荡镇开爿小杂货店,卖卖东西咸肉什么的。沈荡镇上这种叫百货店。因为南货店是卖纸头锡箔的,我爹么纸头锡箔没有的,其他样样有,这几天么瓜子啊,葡萄枣子桂圆,线粉咸鱼咸肉。这里绍兴人种田也满多的,他们都是靠水路的。水路出来,买东西买起来很多的,买回去袋起来吃一段时间回来。在沈荡。我带我姆妈睡在三间房子那边。退堂,我和我娘睡在退堂。你们的都停在当中。你还记得吗?


问:我不记得啦,不晓得了。


邹明娥:嗯,在当中。


问:哦,都停进在西面。你们睡在西面。


邹明娥:对,我们睡在西面,东面这间角落头里,这一间么走来走去的,那么这间厢房呢大家待。你嬷嬷也满可怜的。我想起来这样的人真的满可怜。她什么样子呢。你们张家听说是开豆腐店的,你晓得吗?


问:我晓得的,但是实际上具体都不知道。你讲点给我听听看。


邹明娥:开豆腐店我也不知道,也听人家说的。


问:对,我爹爹(爷爷)开豆腐店的。讲起来是祖父。


邹明娥:对,你嬷嬷,我们看见也真的满可怜的。我们去的时候,只有她一个人,你父亲那时候也不知道在哪里,没人介绍我们也不知道,


问:这幢房子就我嬷嬷一个人住?


邹明娥:对啊,只有她一个人。她呢也很可怜。人是很好的,就是耳朵有点背聋,说她聋么也稍微有点听见。她自己说话呢非常斯文,非常轻,人家对她讲话呢她聋就讲得满响,她自己就说得很轻。一般我们叫她很响,叫她婶婶啊,她就晓得是叫她了,规矩都很大的。我们乡下人规矩很大的,前一代的人都规矩很大。都很礼貌的,规矩很大。那么这个辰光啊,她一个人,靠生活,她是还有一个娘,我们叫她奶奶的。


问:还有一个娘?


邹明娥:嗯,她的娘。年纪蛮大的。她是顾家的。


问:我晓得的,东面头的。


邹明娥:对,陈家荡是长方形的。顾家房子很大的,都是老房子,老得不得了。这个老太太,家里老弟兄四五个,她这个娘只有你嬷嬷一个人。是女儿啊。大概是这个样子的。我们看见她们都很可怜的。你嬷嬷呢,织绸、织布。老早的布机你还看见吗?


问:看见看见,我还相帮做的呢。


邹明娥:呵呵你相帮做的啥?


问:我做,六七十年代我下去的时候她也做的。


邹明娥:你下去的时候几岁啊?


问:我廿岁啊。我廿岁下去的。等到三十岁出来的嘛。


邹明娥:哦,那也待了十来年了。


问:嗯,我十年了。


邹明娥:那么那时候还有人叫她织绸、叫她做的啊?


问:有种是我们做来自己做衣裳的,做裤子的,绸的衬衫。


邹明娥:那么要棉线呀。


问:对啊,棉线呢当时一个是用棉花摇。


邹明娥:嗯这个叫布。


问:嗯,也有棉线的,撬边的。当时撬边的大的纱,我到上海买去的。浸用撬边的线来浸,弄出来牢。


邹明娥:弄出来自己做衣裳啊。


问:对啊自己做衣裳。也有人要的,卖也卖点的,但主要自己做衣裳。织绸、织布全织的。


邹明娥:那么布卖给别人家?


问:对,买来的布要牢,摇出来的线要牢。


邹明娥:嗯,而且细洁,要好。


问:是啊,当时到上海看的,买不到了,撬边线。


邹明娥:噢,这样子,那她的手艺做这个。还是织绸的。那个老太太,我们叫她妠妠的,我们浙江人不叫奶奶的,浙江人摊开嘴巴叫妠妠的。不一样的。她这个人呢,很斯文,很好的。自己不大讲话,讲起话来轻轻较。总是做这点,织绸,织布。两个人,一个人坐着还要套好,两个人换着,一个人打桩绑好。长短看好,倒满聪明的,都算好了的。多少算好了出来多少布也就知道了。蛮有意思的。织的当中也要调来调去,她们两个人一起做这个。妠妠睡在这里,吃饭在自己那里。吃饭也拿过来吃。反正具体我也不大晓得了。有次我们在她们那边,看她靠这个收入,是不是光靠这个收入我们也不晓得,不大懂。小时候我们也不知道。


问:她领过我看见过吗?


邹明娥:没有。


问:她好像曾经说起过。这段情况我们也不大晓得。你们去的时候她四十几岁?


邹明娥:对,看起来总四十几岁。那辰光我大概十七八岁,要么总十四五岁,可能也不到,就十三岁还是多少,我忘记了。因为我们两个阿姐还抱在手里的。


问:那你是自己去过还是和你姆妈两个人?

邹明娥:后来么我们人多了呀,我们大的阿嫂,你嬷嬷待在西面的房间里。


问:东面的,我姆妈住东面房间里。


邹明娥:哦,对是东面,后来调过来的。我们东面的房间大。两只床,对过两只,这里一个,那边一个。我大的阿哥住在这个床这里。小的阿哥上海结了婚回来也没有房子,就住在你嬷嬷外面那里。可以隔断的。两间房子四个房间。满可怜的。老早的时候大家就用大橱放中间搪搪牢。很苦的以前。这样子这么许多人,我姆妈在退堂里面,有扇门的。我那时候小,就总归和姆妈睡在一道。爹来了么就和阿嫂去睡。阿哥在上海杭州做生意。我们也蛮好的。她只有一个人也蛮可怜的。我们都像一家人一样,都叫她婶婶,我们几个阿嫂也都这么叫她。她也很斯文的,不讲什么话。总归是做这点活。布机靠窗口,总归是织绸,还有弄好的纱线,倒到椅子上。做好这点工作。浸的时候她娘来相帮一起弄,两个人弄。后来给她梳好弄好,装到机器上,也弄懂了怎么做。


问:我也晓得啊,放到机器上就是踩啊踏啊,两只脚踩就好织了。呵呵,织我不会,相帮是相帮的,丝头要通。但是织是不会织的。那么你们吃饭吃开吗,和我嬷嬷?


邹明娥:吃开的。她一个人的,我们人家。后来么又搬到那个地方,又讨了个阿嫂,第三个阿嫂,就是阿妹嫁过来了,阿哥也在上海的,是中国制造气门厂的,要是一直这样倒蛮好的。后来他结婚了。我们浙江人讲究,平常不太回到家里的,结了婚就回来的,看看家里。那时候你嬷嬷是真的很好的。